第三章
本章字数:25748 更新时间:2025-06-21 09:49:50

9、鲜花与拥抱(1)

宋长玉骑着杨师傅的“飞鸽”,后面带着唐丽华,向红煤厂进发。路面没有铺柏油,是简易砂石路。加上一路下坡,宋长玉又骑得比较快,自行车沙沙作响,不时有些跳跃。唐丽华让宋长玉慢点,问宋长玉的骑车技术到底怎么样啊?宋长玉直了直身子,故意单手扶把,让唐丽华放心吧,绝对没问题。唐丽华说:“你小子不要逞能,最好还是慢点骑。”唐丽华两手抓着后座,坐得有些猴。唐丽华要是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,坐得会舒服些,安全感也强一些。当然,他也会觉得舒服,不一般的舒服。矿上有一对夫妻技术员,上班下班,两口子都是合骑一辆自行车,都是男的在前,女的在后,女人搂着男人的腰,让人十分羡慕。他们毕竟还不是两口子,宋长玉不敢要求唐丽华搂他的腰。阳光明媚,春风荡漾。麦子一片葱绿,油菜花遍地开放。紫燕在麦田上方掠来掠去,村子里传来的公鸡的叫声是那么悠扬。这就很好了,有唐丽华在他身后坐着,二人同骑一只“鸽子”飞翔,这就很难得了,很美好了。想想看,全矿的小伙子那么多,有谁能把唐丽华带出来呢,恐怕只有他一个。宋长玉真想这么骑呀,骑呀,一直骑下去,越过山,越过水,把唐丽华带回老家。他们老家跟红煤厂是一个方向,都是东南方向,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延伸,就会到他们老家。他相信,只要把唐丽华带进他们的村庄,不用他介绍,人们一看就会把唐丽华猜成他的对象。是呀,大老远地带回一个闺女来,不是对象又是什么呢!他仿佛看见,父母看见唐丽华惊喜坏了,也忙乱坏了,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。有个小石子被车轮碾得一跳,他还想到了私奔这个词。但只想到一点点,他就赶紧否定掉了。他们的行为是光明的,一步一步都是按程序来的,跟私奔一点都联不上,他怎么会想到这个不太好的词呢!再说他们是以游览和观光的名义来的,目的还是要单纯一些,想法不宜过多。

通讯员学习班尚未结束。中间赶上一个星期天,周老师说回矿务局有点事,让学员们休息一天,他明天一早就赶回来。趁这个时间,宋长玉就约唐丽华一块儿到红煤厂去看风景。唐丽华上次对他说,他给唐丽华写的信,唐丽华还都保存着。这个话宋长玉记下来了,深深记下了,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。唐丽华为什么要保存他的信呢,至少说明他的信值得保存。唐丽华保存他的信就对了,他的信代表他的心,唐丽华保存的是他的怦怦跳动的心啊!得到唐丽华这句话,他感动之后恍然醒悟,他得到的也是唐丽华的心,人心换人心,原来唐丽华是在和他交心。从唐丽华的言谈话语中,宋长玉还隐约知道,唐丽华没什么朋友,和矿上的人交往也不多。按康队长的说法,唐丽华是皇帝的女儿不算错,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也不错,但皇帝的女儿也寂寞啊,也离不开人间烟火啊!这些信息和判断使宋长玉的自信增加了好几分,正好唐丽华星期天也休息,他不容唐丽华犹豫,就把唐丽华约出来了。在跟杨师傅借自行车时,宋长玉见孟东辉不在宿舍,就对杨师傅说了实话,说带唐丽华到红煤厂去看看。杨师傅问还有谁去。宋长玉说,没有别人,就他和唐丽华。杨师傅把宋长玉看了一会儿,说:“小宋你行呀,你们俩发展得够快的!” 宋长玉说:“没什么,就是一块儿去玩玩。我还是听您说你们那儿风景很好,我们才决定去你们那儿。”杨师傅问:“你们俩一块儿出去,唐矿长知道吗?” 宋长玉摇头,说他也不知道,唐丽华不一定跟他爸爸说。宋长玉嘱咐杨师傅,这个事儿杨师傅自己知道就行了,最好不要对别人说起。杨师傅说他懂,这个事暂时保着密好一些,人多嘴杂,万一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,传到唐矿长耳朵里就不好了。宋长玉觉出杨师傅话里好像还有话,问杨师傅,是不是在井下听到别人说什么了。杨师傅先说没听到什么,又说别人眼气是难免的。杨师傅要宋长玉带唐丽华中午去他们家吃饭,说:“你只要问我的名字,就能找到我们家。我跟你嫂子多次说过你,你说你是宋长玉,又一看你骑的是我的车,你嫂子一定会热情接待你。让你嫂子给你们杀鸡吃,你就说是我说的。” 宋长玉说:“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。”

地势越来越洼,水气越来越大,骑到一座石桥前,宋长玉和唐丽华从自行车上下来了。桥头立着一位白胡茬老人,老人拄着一把铁锨,看着桥东侧几个小孩子玩水。宋长玉问:“大爷,这儿是红煤厂吗?”

老人往桥里侧一指,说过了桥就是红煤厂的地界。

“红煤厂有煤矿吗?” 宋长玉问。

“以前有过,现在没有了。红煤厂出的煤好着呢,看着明,掂着轻,打铁的炉子上都喜欢烧红煤厂的煤。不管生铁有多硬,一见红煤厂的煤就软成面条了。”老人说着,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了。

宋长玉和唐丽华都为老人的风趣所感染,相视一笑。宋长玉接着问:“煤明明是黑的,怎么说是红煤呢?”

一定是别人问这样的问题问多了,这个问题一点也难不住老人,老人说:“煤是黑的是不假,一见火不就变成了红的嘛!生铁也是黑的,一烧透也会变红。”老人还一指河坡里一些红色的花朵,“你看那地黑不黑,你再看地里长出的花朵有多红!”

宋长玉说:“您这一说我就明白了,红颜色都是在黑颜色里藏着呢。”

老人说:“算你聪明。”

谢过老人,他们来到桥上往红煤厂望,看到的景色与别的地方果然不一样。宋长玉指着一块地对唐丽华说:“看,稻田!”唐丽华顺着宋长玉手指的方向一看,真的呢,真是稻田。在阳光的照耀下,稻苗呈现的是鹅黄的色彩,很是亮眼。宋长玉说:“真是稀罕,听说只有南方才能种稻子,这里怎么也有稻子呢!”这样赞叹的时候,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,但他不说出来,留给唐丽华说。唐丽华说:“这有什么稀罕的,因为这儿水多呗,水稻水稻,哪儿水多,哪儿就可以种水稻。” 宋长玉说唐丽华说得对。唐丽华也有发现,她指着一块地对宋长玉说:“我看见了,那边种的是蒜。” 宋长玉也看见了,说别的地方种蒜只种一小片,都是种在菜园里,这里的蒜种在大田里,而且面积这么大,看来这儿的大蒜真的出口。唐丽华说,等一会儿进了村街,她要看看有没有卖蒜的,要是有,她一定买一点带回去。宋长玉答应帮她想着。宋长玉又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看见几只白鹭,还看见了白鹭搭在树上的窝。白鹭在黑苍苍的树冠上上下翻飞,一明一明的,如一朵朵巨大的花朵。他问唐丽华,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鸟?唐丽华说不知道,又说是不是鹭鸶。宋长玉说:“你说得一点不错,这种鸟儿正是鹭鸶,也叫白鹭。你可以呀,连鹭鸶都认识。”唐丽华被夸得有些得意,说:“你以为呢?你姐知道得多着呢!”他们还看到了村子里的乌瓦粉墙,以及石板铺成的小街。越过村子往南看,是渐起的一座青山。山上树木葱笼,缕缕雾气缭绕其间。他们在电影上和画报里看过一些江南的景色,认为这里的景色有些像江南。这里的景色为何这样好呢?景从水生,因为这里水源充沛。还没进村街,他们已经觉得这一趟来值了。宋长玉说:“可惜我没有照相机,要是有的话,在这里给你照张相多好!”唐丽华说:“我爸爸有台照相机,把我爸爸的照相机拿来就好了!” 宋长玉表示遗憾。

过了桥往村里走时,还要经过一道水。水很浅,像是刚没过脚面,如果不愿意脱鞋趟水,踮起脚尖,一跳一跳就过去了。水很清,能看见水下的马牙砂和羊脂玉般的小石子,有一层水跟没有差不多。水是活水,由西向东缓流动,流速几乎看不见。有人踮起脚尖作水中跳时,水的流速就显现出来了,刚跳起来脚尖触底处会泛起一朵黄,很快地,那朵黄就被水流冲走了,就消散了,浅水又恢复清澈模样。宋长玉拍拍车座,示意让唐丽华坐在车子上,他把唐丽华推过去。唐丽华不,她选择从水里跳过去。她像跳远一样,往后退了几步,留足起跑的距离,准备到水边时再大步跳。可当她跑到水边时,却把步子收住了,弯腰笑起来。宋长玉给唐丽华加油,鼓励唐丽华再来。唐丽华笑得可爱极了,她这般孩子样的笑法,哪里像一个姐姐,更像一个小妹妹嘛!唐丽华这次跳过来了,她踩得水花四溅,把自己的裤脚都打湿了。宋长玉为唐丽华叫好,夸唐丽华不简单。宋长玉自己也有表演,他的表演是借助自行车下坡的贯性,往自行车上一跨,两腿平伸,刷地就冲过去了。过了这道水,宋长玉见唐丽华在水边洗手,便把自行车往上推推,扎在路边。唐丽华说水挺凉的。宋长玉试了试,说是挺凉的,像是泉水。旁边有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水边的石头下摸螃蟹,他们摸的螃蟹用细绳拴起来,两人各拴了一小串。螃蟹的个头都不太大,支里八叉,跟拴一串蚂蚱差不多。宋长玉问他们:“这儿的水是从哪里来的?”

男孩子回答:“是从山上流下来的。”

“噢,怪不得这么清这么凉呢!” 宋长玉又问:“你们摸的螃蟹是炒着吃吗?”

“摸着玩呢!”

“螃蟹现在还太小,等他们长大一些再摸就好了。” 宋长玉转向对唐丽华说:“什么叫青梅竹马?你看见了吧,这就叫青梅竹马。”

唐丽华说:“什么青梅竹马,要我说是清水螃蟹。”

“高,你的说法太好了,我看以后就不叫青梅竹马了,改成清水螃蟹得了。”那么宋长玉跃跃欲试,也要给唐丽华摸一只螃蟹。

唐丽华说:“我不要,我怕螃蟹的夹子夹我的手。”

水边不远处有一池莲藕,荷叶特有的清新之气阵阵袭来,宋长玉招呼唐丽华过去看荷叶。荷包还没长出来,荷叶却扑扑闪闪罩满了池。那些荷叶有的高举起来,有的铺展在水面;有的碧绿,有的嫩黄。还有的荷叶刚从水里探出来,成卷筒模样,尚未打开。有趣的是,卷筒模样的荷叶是竖立的,不是平端的,又像未展的画轴。待荷叶慢慢展开,自然就调整成叶面平端,画面尽现。荷叶不仅从水里长出,难得的是,宋长玉还从湿润的池埂上发现了一支荷叶,那支荷叶的尖角刚从池埂中间钻出,尖角上还顶着一瓣湿土。乍一看,宋长玉没认出是一支荷叶,还以为是一条鳝鱼的头呢。他蹲下看了看,才认出是一支破土而出的尖角。他对唐丽华说:“快来看,这里钻出一条鳝鱼!”

唐丽华说:“你不要吓唬我,我胆小。”

“鳝鱼怕什么,又不是蛇。”

唐丽华过去看了看:“要是不仔细看,还真像鳝鱼的头呢!”

红煤厂一个大的村子,又像一个小镇,因为石板街两边有一些铺面。那些铺面有卖日用小百货的,有卖工艺品的,还有卖烧饼羊肉汤的。走到卖羊肉汤的小饭馆前,宋长玉问唐丽华饿不饿,要不要来一碗羊肉汤。唐丽华说不饿。卖羊肉汤的那位中年男人从饭馆里出来了,邀请他们到里边坐。宋长玉说:“我们现在还不饿,等回头再说。我把自行车放在你这里可以吗?”中年人说当然可以,让宋长玉把自行车推到后院里去了。这家的后院不小,院里种的有树,养的有花。宋长玉问存车收钱吗?中年人说:“看你说到哪里去了,存会儿车还收什么钱!” 宋长玉说了谢谢,问去寺院的遗址怎么走。中年人给他们指了路,让他顺着石板街一直往南走,走到头往东一拐,看见石头台阶再往上走,走到半山坡,看见一大片平地,几个石头墩子,还有半截砖塔,就到了。从中年人的介绍得知,寺院的名字叫灵化寺,唐朝的诗人到这里留下的还有诗。后来战火一烧,寺院就毁了,就败了。

蹬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时,宋长玉仰脸往上看看,回头往下看看,前面没有人,后面也没有人,山路上只有他和唐丽华两个。当然,两边的树林里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叫,一传一递,叫得很婉转,悦耳。鸟儿在树上生活,不能算是人,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。山里本来就很静,鸟儿一叫,显得更静。此情此景,让宋长玉觉得宛如梦境。这是在做梦吗?不是。唐丽华就在他身边,他听得见唐丽华的呼吸,怎么能是做梦呢!梦是虚的,唐丽华实实在在的;梦是假的,唐丽华是真的;梦一醒,什么都没有了,现在不是做梦,就不存在梦醒的问题,唐丽华会一直跟着他。像是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,他得跟唐丽华说话。他说:“丽华姐,我看今天来游览的只有咱们两个。”唐丽华说:“是吗?”她回头看看,“真的呢!”“这地方太好了,太安静了,真适合游览。”“这地方是不错,空气特别清新。过去的和尚真是厉害,他们净找好地方。”上山的路一点都不陡,登几级台阶,走几步石板路,再上几级台阶。又走了一阵,宋长玉心里冲动了一下,想拉住唐丽华的手。是呀,这里又没有别人,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,干吗不拉住唐丽华的手呢,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不都是手拉手吗!有了这个念头,他就注意唐丽华的手。唐丽华的小挎包斜挎在肩上,手里没拿什么东西。唐丽华的手很白,手指细细的,手掌小小的,跟一双孩子的手差不多。把这样的手握在手里,一定很软,很柔。可是,要拉住唐丽华的手,他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,要是猛丁就把唐丽华的手拉住,唐丽华不一定适应,于他也显得不够文明。有了,路边的浅沟里生着许多草本的花,他说着花儿真漂亮,拐到沟里采花去了。唐丽华说:“你不要掐人家的花儿。”他说:“这些花儿都是野生的,掐几朵没关系。”他把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等各色花朵都带着花茎掐了一两朵,把花朵攒在一起,扯一根草叶缠了缠,做成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束。他双手捧着花束,身子前倾,头微低,模仿电影里绅士的模样,说:“尊敬的唐丽华小姐,把鲜花献给您!”唐丽华把花接过去了,笑着说:“你小子够浪漫的!” 宋长玉本打算趁唐丽华接花的时候拉住唐丽华的手,因他要装绅士,唐丽华接花又接得比较快,他没能拉住唐丽华的手,眼睁睁地看着唐丽华美丽的双手像拿起花朵一样拿走了。

在灵化寺遗址的平台上,他们找到那半截砖塔。砖塔是残破的,砖面上生了绿苔,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。可因为砖塔上过电影,就好像给升华了,给艺术化了,就大大提高了身价。他俩都看过那个有名的黑白电影,都对砖塔留有印象。那个电影的前身是个舞台剧,后来又拍成了戏曲片。因为片子里要拍一些实景,要证明某个农村山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,就拍了红煤厂的这座砖塔。他们围着砖塔转了两圈。印象中电影上的塔比较高大,实地看塔却比较破败和矮小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塔的欣赏,以后就可以对别人说,他们看过那个电影上的塔了。

在遗址的底部,还有一条上山的路,只不过没有石阶了,是一条小径。小径上生有细草,落有陈年的枯叶,还似有些苔滑。宋长玉提议再往上面看看,说着来了几个跨跃,上了小径。见唐丽华有些犹豫,他灵机一动,向唐丽华伸出了手。唐丽华没有拒绝,把手伸给他了。谢山谢水,谢天谢地,他终于握到唐丽华的手了!唐丽华的手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一百倍,温暖一百倍。一握到唐丽华的手,他就舍不得再松开,拉着唐丽华继续往上走。他觉出唐丽华的手微微有些抖,有些挣扎,欲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。他把唐丽华的手拉得更紧些。唐丽华站下了,说:“咱别往上走了,我有点害怕!”

宋长玉说:“有我在这里,你怕什么,什么都不要怕!”他心头腾腾跳着,冲动得厉害,“丽华,我想拥抱你一下,你不反对吧!”说着,不等唐丽华表态,顺手一拉,就把唐丽华抱住了。在来红煤厂的计划中,他并没有考虑拥抱这一项,大概觉得计划需要调整,充实,提高,就临时增加了这个项目。唐丽华一手拿着花束,一手垂着,没有抱他。这没什么,只要他抱住唐丽华就行了,有了这个确定性的项目和历史性的一抱,仿佛他和唐丽华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无疑,仿佛唐丽华已经是他的人了。两胸相贴,他感到了唐丽华的心跳。唐丽华的心跳好像是他心跳的第二个发动机,在第二个“发动机”的推动下,他心跳的频率更加快了,简直要飞翔起来。这时他脑子里又升起一个更大胆的想法,亲吻唐丽华。如果吻了唐丽华,他们的关系就成了亲密关系,一切会更保险一些。唐丽华没让他吻到,他伸着嘴去触唐丽华的嘴时,唐丽华闭着嘴巴,把脸扭向一边,躲开了。唐丽华还嗯了一声,显然是拒绝的意思。宋长玉只好把唐丽华松开了。唐丽华又说:“你小子真够浪漫的!以前谈过恋爱吧?”

宋长玉摇头,说没有。

“不会吧,我看你挺大胆的,挺会谈恋爱的。”

宋长玉说真的没有,他只见别人谈过恋爱,还是从书上、电影上和电视上看见的。没吻到唐丽华,他像是不大满足,说:“丽华姐,你以后别叫我小子了。”

“那叫你什么?你本来就比我小嘛!”

“你一叫小子,好像比人家大多少似的,其实也大不了多少。”

“你小子事儿还挺多。” 宋长玉刚说了不她让叫小子,她又叫了小子,待要掩口,小子已叫了出来,她不禁笑了,连说对不起,“以后叫你宋长玉同志,行了吧!”

下山时,他们也看到了一片不好的地方。那是一个砖瓦窑厂,场地上码着几排砖坯子,炉子的烟筒里突突地冒着黑烟,跟红煤厂的青山绿水很不协调。宋长玉认为,这里不应该毁地烧砖,一烧砖把地破坏了,对空气也造成了污染。唐丽华颇有同感,她说那块烧砖的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一样。

在卖工艺品的小商店里,宋长玉给唐丽华买了一件小礼物,他一眼就看上这件工艺品了。那是一件青花瓷,一个男小人儿,一个女小人儿,两个小人儿都还没有一个大拇指大呢,却站在那里接吻。他难免联想到他和唐丽华,这件工艺品的造型与他的想法正相吻合。虽然他和唐丽华接吻没有接成,但有这两个小人儿分别代表他们,接吻就算接成了,并且长久固定下来。他从架子上拿下工艺品给唐丽华看,问唐丽华:“好玩吗?”唐丽华说:“挺好玩的。”于是他就买下来送给唐丽华了,悄悄跟唐丽华说:“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你。”他们没有买到蒜,问了好几个铺子都没有蒜卖。小饭馆的中年人告诉他们说,凡是来红煤厂游览的人都要买蒜,老蒜早就卖光了,新蒜还没下来。不过快了,再过十天半个月,新蒜就该下来了。

10、感情投资(1)

孟东辉把他床下积攒的木板倒腾出来,搬到附近农村一个木匠家里去了。他事先趁下班时间到村里打听过,打听出木匠的名字和住家地址,就去人家拜访。他买了一盒好烟,进门又叫师傅又敬烟,弄得木匠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他把真实目的在舌头底下压着,只说他姥爷就是木匠,他见着木匠就觉着亲,特别喜欢和木匠师傅聊天。待和木匠套熟了,他才把真实目的说出来,原来他想在木匠家里做一个木箱子。他知道木匠用的家伙一般都不外借,他只能把木板搬到木匠家,在木匠家里做箱子。箱子做好了,他买了枣红色的油漆,把箱子漆了一遍。做箱子期间,他的样子有些神秘,没有告诉同宿舍的人他去干什么。杨新声天天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木屑的腥气,猜出他鼓捣木头去了,问他,他支支吾吾,说想跟木匠学点手艺。过了几天,他把箱子背到宿舍来了。他没把箱子放在自己床下,却对宋长玉说:“箱子给你用吧。” 宋长玉知道孟东辉攒木板做箱子不容易,且知道孟东辉小农意识较重,一草一木都能看到眼里,说:“我哪能要你的箱子,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。”孟东辉说:“我用不着箱子,箱子是特意给你做的,你往里边放点稿子啥的方便些。我没啥东西值得往箱子里放。”

宋长玉掀开箱盖儿把箱子看了看,一股红松木的香味呼地从箱子里冒出来。箱子做得很粗糙,木板对缝处没有对平,表面刨得也不光。但做箱子的木料很好,一敲当当响。下料也比较重,这样一只箱子所用的木料,倘是交给卖箱子的来做,可以做成两只箱子。宋长玉是需要一只箱子,有了箱子,他的稿纸、信封、笔记本,还有一些书,就可以放进箱子里。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要孟东辉的箱子,这有点不劳而获,掠人之美。他说:“我不能白要你的箱子,你要是非把箱子给我,我得给你点儿钱。”

“你要是给我钱,箱子就不给你了,我就是把箱子扔掉,也不给你了!”孟东辉似有些生气,“咱俩谁跟谁呢,一拃没有四指近,咱俩是老乡,又住一个屋,你跟我分这么清干什么,以后我找你帮忙的事儿多着呢!”他不由分说,把箱子推到宋长玉床下去了。

没办法,人的运气来了,挡都挡不住。宋长玉没有坚持把箱子还给孟东辉,是孟东辉硬把箱子塞给他的,不能算他贪财。宋长玉心里明鉴儿似的,此举是孟东辉在巴结他,在向他身上下本钱,等他日后得了势,孟东辉好得到他的照顾。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,他的计划是追求唐丽华,孟东辉的计划是巴结他。孟东辉不傻,孟东辉定是看到听到他的计划实现得差不多了,就有计划地向他抛出了自己的计划。

孟东辉的计划有点放不住,一天,只有宋长玉和孟东辉两个人在宿舍,孟东辉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,他说,等宋长玉转了正,当了官,千万要拉他一把。他没有别的要求,只要把他转正就行。宋长玉说:“八字还没一撇呢,我能不能转正还不一定呢,你扯那么远干什么!”

孟东辉说:“我敢肯定,你百分之百地转正,乔集矿转正一个人,也只能落到你头上。”

“你这样说,一点根据都没有。你说得太绝对了,我从来不敢这么想。”

“算了吧,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呢!你把矿长的闺女都搞到手了,矿长就唐丽华一个闺女,他不给自己的女婿转给谁转!”

“孟东辉,你胡说什么,什么搞到手不搞到手,太难听了!你听谁说的?”

“你别管我听谁说的,反正你的事瞒不住我。”孟东辉讪着脸笑了,“大老粗说话不好听,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。”

宋长玉指着孟东辉:“我正式警告你,在外面不要乱说,乱说对谁都不好!”

孟东辉答应不乱说,却小声问宋长玉:“你跟唐丽华到哪一步了?亲过嘴儿没有?”

“有完没有,我抽你呢!”

“好,不说了不说了!”孟东辉把一只手举在脸边表示服软。

在别的采煤队,宋长玉也有一些老乡。有一个老乡的老婆从老家来了,在矿上的探亲家属房里住着。那位老乡大概也听说了有关宋长玉的一些消息,通过孟东辉,请宋长玉到家属房坐坐。宋长玉一听就明白了,所谓坐坐,是请他喝酒,目的无非是也想和他拉关系。宋长玉不大想去,孟东辉劝他还是去吧,说:“你要是不去,人家该说你拿架子了,会埋怨你看不起他。”

宋长玉说:“我有什么架子可拿的,他是轮换工,我也是轮换工,我们都是一样的。”

孟东辉说:“轮换工跟轮换工不一样,有的轮,有的不轮;有的往下轮,有的往上轮。像你,现在不就成了溜子司机嘛!”

通讯员学习班结束后,宋长玉虽然又回到了采煤队,但康队长给他调换了工作,不让他在工作面用大锨攉煤了,安排他到运输巷开溜子。康队长跟他谈了话,说之所以安排他去开溜子,是为了让他腾出更多的精力写稿子。比起在工作面采煤,开溜子当然轻松得多。溜子是井下运煤的机械,把一个个铁槽衔接起来,带刮板的铁链子在铁槽里运行,将攉进铁槽里的煤运走,就叫溜子。溜子是由防爆电机带动的,所谓开溜子。就是摁动大肚子防爆开关上的电钮,开动时摁启动电钮,停下来时摁停止电钮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宋长玉开溜子时,连站起来都不用,他在巷道边上铺一块荆笆,坐在荆笆上,伸手即可摁动开关。有时溜子整个班都不停,他上班时摁一下,下班时摁一下,就算完成任务。如果愿意活动一下,他可以站起来在巷道里走走,伸伸胳膊踢踢腿。如果不想活动,一整班都可以坐着不动。不过煤矿安全规程上对溜子司机也有要求,最重要的一条要求是,不许溜子司机在上班时间睡觉。因为溜子的链子有时会断,链子断了如果不能及时发现,上游仍在运行的另一台溜子运出的煤就会堆在巷道里,以至把运煤通道堵塞,甚至把上游的溜子压死,并把电机烧坏。这种事故还不是最严重的,顶多造成的还是经济上的损失。据矿务局安监处绘编的事故案例记载,有一次溜子断链后,卡在铁槽的接口处,仍在运行的电机把铁槽拉得横七竖八翘起来,结果有一节铁槽拍在溜子司机身上,把正睡觉的司机拍死了。宋长玉两眼大睁着,绝不会在上班时睡觉。井下的空气是很沉闷,溜子运行时声响也很单调,溜子司机是容易犯困,但宋长玉相信自己的意志,相信自己能够保持清醒头脑。康队长这样照顾他,他一定要对得起康队长。

经过权衡,在孟东辉的陪同下,宋长玉还是到家属房去了。为了显示他与老乡是平起平坐,不是白吃白喝,他特意到商店买了一瓶白酒,掂到家属房去了。孟东辉不让他买,说:“你一分钱都不用花,只要去他那里坐坐,就算是给他面子了。” 宋长玉执意要买,说人家老婆在这里,空着手去不大合适。走到家属房,孟东辉老远就喊那个老乡的名字,说:“我把宋长玉给你们请来了,还不快出来接着!”应声出来迎接宋长玉的不是一个老乡,而是好几个老乡,他们都对宋长玉满脸笑着,像迎接凤凰一样。在酒桌上,老乡们轮流向宋长玉敬酒,藏头露尾,说了不少恭维话。大意是,来了这么多老乡,就数宋长玉最有出息,最有前途。等宋长玉有了权力,不要忘了这些老乡,能拉上去一个是一个。听老乡的意思,他和唐丽华的事老乡们都知道了。他喝酒很节制,没有被辣酒充昏头脑,明白这些酒表面是敬给他的,其实是敬给唐丽华的,敬给唐矿长的。倘不是看唐丽华的面子,老乡们之间,谁该给谁敬酒呢!现在他和唐丽华的事情刚有那么一点眉目,老乡们就开始请他吃饭,向他敬酒,等他真的和唐丽华成了美事,老乡们不知道怎么敬他呢!他把老乡们的敬酒当成对他的鼓励和推动,他一定要朝着既定目标继续努力。不过宋长玉心里也有些打鼓,或者说稍稍有些心虚,他和唐丽华的事,老乡们是不是知道得太早了,知道的人也太多了,杨师傅说过人多嘴杂,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多了不见得是好事。所以不管是谁向他敬酒,他都说谢谢,都说我们是一样的,大家互相帮助吧。越是这样,老乡们越是觉得他心思深,的确与众不同,对他的看好又增加了几分。那位老乡的老婆是个矮胖子,矮胖子忙着炒菜,端菜,端菜时也望着宋长玉笑。宋长玉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:“嫂子,你最辛苦了,来,我代表在座的老乡敬你一杯!”这又是别出心裁,又是与众不同,又比别人显得文明。小媳妇受了一惊似的,胖脸霎时通红,比所有喝了酒的人脸还要红,说:“大兄弟,我不会喝呀!”别的人正好起哄:“宋长玉给你敬的酒,你哪能不喝呢!”“不会喝也得喝!”“不喝解开她的裤带,倒进她裤裆里!”矮胖子小媳妇说:“好好好,我喝我喝!”她接过酒,一下子喝下去。大家一起叫好。

孔令安又回来了。这次回矿,孔令安面貌大变。他的脸明显发胖,胖得像一只五升盆一样,显得相当夸张。听小马讲,这是孔令安在精神病医院住院期间,医生大量给他使用激素造成的。奇怪的是,孔令安身体别处并不见得明显发胖,发胖部位集中在脸上。有人说笑话,说孔令安的胖是谝胖,最能体现某种成果。孔令安的脖子里和耳朵后面,有几处红色的印痕,他手腕上甚至还有伤疤。也是听小马说的,孔令安这次进医院被整惨了,因他不好好配合治疗,医生就像兽医对待牲口一样,捆住他的手脚,把他固定在一张铁床上,对他施行饥饿疗法。再不老实,就用电棍捅他。也许治疗效果不错,孔令安这次回来安静多了。他独自坐在床边,垂着头,一坐就是半天,一副闭门思过和沉思无边的样子。宋长玉不知他到底好了没有,不敢跟他多说话。倒是孔令安主动跟宋长玉说话,问宋长玉:“我听说你跟唐丽华谈成了,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呢?”

宋长玉说:“你听谁说的?不敢不敢。你不是说过唐丽华是你的女朋友嘛,谁还敢跟她谈!”

孔令安说:“我跟你说着玩呢!”说着,他不好意思地笑了,他的不好意思简直可以用羞涩来形容。

既然恢复了羞涩的表情,看来孔令安是比较正常了,他为孔令安感到高兴。刚来乔集矿不久,宋长玉就听人说了孔令安的情况。孔令安原是采煤三队的团支部书记,口才不错,还会写文章。矿上的团委书记年龄太大了,准备升到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去。空下来的团委书记的位置,矿党委拟从基层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团支部书记顶上去。他们挑中了孔令安,并跟孔令安谈了话,许诺等下次团委开会,即可宣布孔令安就任矿团委书记。团委开会那天,孔令安激动得脸一直涨红着,像鲜艳的团旗的颜色一样。他的就职演说稿都准备好了,等领导一宣布完他任团委书记,并让他讲话,他就开始发表就职演说。然而意外得很,领导宣布的团委书记的名字不是他,而是一个女的。当时孔令安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,还算管住了自己。散会之后,他越想越气,结果气迷心邪,就迷了窍子。他迷窍子的表现是以团委书记自居,天天提个提兜按时到团委去上班。另外,他还迷上了参加会议,不管矿上开什么会,不管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,只要他得到信息,就要去参加会。他并不发言,别人讲话,他只低着头往小本子上记。据说疯子分两种,一种是文疯子,一种是武疯子。武疯子打人咬人,跟疯狗差不多。而文疯子见人眯眯笑,对别人构不成伤害。从孔令安的表现来看,他属于文疯子那一类。一个好好的人成了疯子,无论如何是让人可怜的。宋长玉把孔令安叫成孔师傅,说:“我看您现在的状态挺好的,就是有一点发福。”

孔令安把自己的胖脸摸了摸,说:“没事儿。”

“以前发生的事儿您还有印象吗?您后悔不后悔?”

孔令安还是说:“没事儿。”

宋长玉想安慰孔令安一番,说:“不就是个团委书记嘛,看那么重干什么!什么事情都是一样,拿起来千斤重,放下去鹅毛轻。你不把它当回事,它就像鹅毛一样,风一刮就跑了。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,我能理解你的心情。你要把过去的不愉快统统忘掉,振作起来,重打鼓,另开张。”

孔令安说:“球,什么团委书记!我现在是省报的记者,是下来采访的。”

宋长玉把孔令安重新打量一下,判断出孔令安的病还是没有好。不但没好,好像疯得更深了,水平更高了。他问:“你什么时候当上省报记者的?”

孔令安说:“我都当了好几年了。”

“你都是去哪儿采访过?精神病医院你去过吗?听说医院都是把精神病人捆起来进行治疗,是这样吗?你应该去报道一下。”

孔令安愣了一下,仿佛记起了什么,脸上出现了恐惧和恼怒的表情,还有些不安。他的眼睛看看宋长玉,又看看门口,像是随时准备冲出去。大概认出宋长玉不是医生,他才说:“我主要是到煤矿和农村采访。”

宋长玉继续拿话刺激孔令安:“我怎么听说你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呢,不是去采访是干什么?小时侯,他们队里买过一头水牛。听大人说,水牛的皮很厚,针都扎不透。那么他就和几个小孩子一起,从皂荚树上掰下硬刺,去扎水牛的皮。水牛并不是不怕扎,他们一扎,水牛就乱抬蹄,乱转圈,尾巴也乱甩。这让他们觉得很好玩,很刺激,轮流往水牛身上扎,直到把水牛身上扎出血来,并把水牛疼得直叫,他们才跑了。他觉得得了精神病的孔令安,脸皮比牛皮还厚,用话逗逗孔令安,也很好玩。

“你不要瞎说,我根本没去过那里。”

“那你脖子里的红印儿是怎么弄出来的?”

这一刺大概见了血,孔令安这才恼了,说:“你再敢胡说,我掐死你!”

“你不是省报的记者嘛,怎么能这样,太没风度了!”

“对,我就是省报的记者。”孔令安又笑了,“你今天跟我一块儿去农村采访吧,要是表现得好,我让你也当记者。”

宋长玉赶紧拒绝:“得得得,你别吓唬我,我可不想得神经病。”

宋长玉收到了一封信。小马一说有他的信,他心里突地一跳,首先想到的是唐丽华。从红煤厂游玩回矿之后,他又给唐丽华写了一封长信,以诗化的语言,把他们的游览过程记述了一遍。既然唐丽华喜欢读他的信,喜欢收存他的信,他为何不投其所好呢!既然写信是他的长项,是他的优势所在,他干吗不进一步发挥他的优势呢!在这封信里,他委婉地提出希望,希望唐丽华跟他交流一下去红煤厂的感受。他说他的信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。他以为是唐丽华给他回了信呢,接过信一看,原来信是从老家来的,是父母给他回的信。信上说,收到他的信,全家都很高兴,比过年吃了一顿饺子还高兴。爹一高兴,就到小卖店买了一盒好烟,见谁掏给谁吸。信上还说,他二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,是二姑婆家那村的,问他能不能请假回家一趟,跟人家相看相看。要是请不准假,下封信是不是先把那闺女的相片寄给他看看。信虽然不是唐丽华的,收到父母的回信也很高兴。父亲母亲都不识字,他估计是弟弟长山替父母写的。长山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,在老家帮父母种地。长山的字写得很丑,像蚂蚱爬的一样,还有错别字。他对弟弟不抱什么希望了。他当即给父母回了信。拿唐丽华作了后盾,他的信写得很有底气。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,好男儿志在四方,既然出来了,他就不打算再回去。他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干,争取提前转为国家正式工人。至于找对象的事,他劝父母不必为他着急,一切都要到他转正后再说。等到转正之后,他就不一定在老家找对象了,或许要在外边找一个。写到这里,他想把他和唐丽华的事给父母透露一点,比如说他已经在矿上认识了一个姑娘云云。他想来想去,还是没有透露。父母急着拿他说事儿,他信上写一个,父母会说出去七个八个,那样不见得就好。等他和唐丽华有了一张合影,再告诉父母不迟。他只是告诉父母,矿领导对他很不错,前段时间让他参加了矿上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,他在学习班里学到不少新的知识。学习班结束回到队里后,队里给他调整了工作,让他当上了刮板运输机的司机。他没有说溜子,说溜子怕父母不懂,就按书面的说法,说成刮板运输机。他说请父母放心,“孩儿一定为你们争气。”

11、谈话(1)

乔集矿真是出新闻的地方,唐洪涛真是新闻人物,他又有了新的策划,又上演了一台更大规模的好戏。他不仅能当矿长,会管理矿山,还利用业余时间写文章。他近日写的一篇署名文章发表在省报上了。文章的大意是说,现在的矿山今非昔比,面貌焕然一新,住宿旅馆化,就餐饭馆化,采煤掘进机械化,管理现代化,等等。可是,还有一些人用老眼光看待煤矿,仍然认为煤矿黑乱脏臭。这些看法影响了煤矿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,也造成了煤矿工人找对象难。他呼吁姑娘们到煤矿看一看,向煤矿的小伙子们献出爱心。他承诺,如果有姑娘愿意嫁给矿工,矿上将给予热烈欢迎,并给予较高的待遇。文章一出,果然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到乔集矿来了,主动提出嫁给矿工。矿上经过研究,决定让姑娘嫁给一个劳动模范。唐矿长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,也是为了取得比较好的宣传效应,在他的操持下,婚礼搞得相当隆重。婚礼选在食堂的餐厅举行。餐厅里的顶灯壁灯全都打开,临时搭起的主婚台上垂挂着花花绿绿的纸穗子,墙上贴着斗大的双喜字。喜字是用那种会发光的红纸剪成的,在电灯的照耀下,谁看见喜字,喜字就冲谁放光。矿上中学的军乐队分列在餐厅门口两侧,咚啪咚啪地奏响了迎宾曲。广播站连续通过大喇叭广播,欢迎全矿职工都来参加婚礼。这一次上级新闻单位来的人比较多,除了矿工报的记者,还有市报、省报的记者。唐矿长还专门派车,把省电视台的记者请来了。记者扛着摄像机走到哪里,都有人跟着看到哪里,好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摄像机。好笑的是孔令安也蹿来蹿去,显得异常兴奋,好像新郎倌不是那个劳模,而是他。是了,他说了他现在是省报的记者,大概在履行采访的职责吧。这还不算,矿上还花了大价钱,把在全国都很有名的一个女演员请来了,女演员带来了以她的名字为招徕的剧团,婚礼之后,职工们就可以转移到俱乐部看戏。在众星捧月般的婚礼上,唐洪涛作为主婚人,除了向新人表示热烈祝贺,还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,他说:“在战争年代,解放军战士是最可爱的人,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和平时期,矿工就是最可爱的人,愿天下有情的姑娘,都投向我们矿工的怀抱!”他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,还有欢呼声。

唐矿长这样开明,水平这样高,这样为矿工着想,真是一个难得的好领导啊!置身于前来参加婚礼的众多人群中,宋长玉为眼前的场面所感动,他心中热浪上扑,打湿了双眼。自己能到这个矿参加工作,遇上了这样的好领导,真是他的幸运。参加这样的婚礼,他难免会把婚礼与自己联系起来,难免想到自己的未来。唐矿长说矿工是最可爱的人,其中当然也包括他,他也是最可爱的人之一。唐矿长希望有情的姑娘都来爱矿工,姑娘里边也应该包括他自己的女儿唐丽华。由此推断,唐矿长希望自己的女儿也爱矿工。最起码,当唐丽华爱上一个矿工时,作为父亲的唐矿长不会反对。这关系到他的切身大事,让他由衷感动的重要一点正在这里。通过这个婚礼,他似乎了解到了唐矿长的思想,感情,也似乎预见到了唐矿长对他的态度。唐矿长不会成为他和唐丽华建立恋爱关系的障碍,这下他就放心了。唐矿长为矿工雨中送伞,到井下为矿工送肉包子,虽然他也曾感动过,但不如这一次感动得如此深刻。他甚至想,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了唐矿长的女婿,一定要好好尊重唐矿长,并发愤努力,在工作中干出成绩,为唐矿长争光。

宋长玉估计唐丽华也会来参加婚礼,就在餐厅里转着找唐丽华。唐丽华真的来了,是和同宿舍的小陈在一起。两人一边对台子上的新人看着,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。宋长玉想听听她们二人说些什么,悄悄站到她们身后去了。她们议论的不是新郎新娘,是唐矿长。小陈说:“你爸爸真够有创意的,这回又大大露了一鼻子。”唐丽华说:“我最不赞成他这样,他是故意制造新闻。”“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呢!”“我一直这么认为,当着我爸爸的面我也敢说。让我看,这是在荣誉婚姻掩盖下的新形式的包办婚姻,只不过包办者不是双方的父母,而是矿上的领导。你以为这个女的真的爱矿工吗?我看未必,她不过是投机,想得到一定的利益。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!”小陈要唐丽华别这么一针见血,并示意唐丽华小声点,别让别人听见。示意的同时,小陈扭头往后看了一下,这一看,就发现了宋长玉。宋长玉躲避不及,只得向小陈问了好。唐丽华听见了宋长玉的声音,便转过身说:“你也来了,我正要找你呢!”

宋长玉笑了笑,没问唐丽华找他什么事。以前都是他找唐丽华,现在唐丽华也开始找他了,他随时欢迎唐丽华找他。

唐丽华对宋长玉说:“你过来一下,我跟你说句话。”走了两步,她又转了回来,对小陈说:“在这儿等我一会儿,不许走,你要走我跟你急,听见了吗?”她盯着小陈,小陈答应不走,她才领着宋长玉,向餐厅一角坏了壁灯的地方走去。

宋长玉听出唐丽华的口气不是很好,心中一沉,刚才的感动和好心情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“你跟别人说什么了?”唐丽华问。

“你指的什么?”

“你心里明白。”

宋长玉摇头: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
“我看你是装糊涂。”

宋长玉眨眨眼皮,一副很无辜的样子,说:“您今天这是怎么了,我没有得罪您呀,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什么。”

“你真的没说过什么吗?”

“请您相信我,我真的没跟别人说过什么。别的我不敢说,守口如瓶这一点我还是能做得到。”

婚礼忽然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。新郎新娘喝过交杯酒之后,又有人提议让他们拥抱,接吻。这个提议大概顺应了民心,得到许多人的附和,抱一个!亲一个!台下喊成一片。他们也许把餐厅当成洞房了,要把“洞房”闹一闹。新娘像是农村少有的风流人物,大大方方,两眼发光,一副满怀渴望的样子,无论新郎做出什么样的动作,她似都可接受。当了新郎的劳模呢,两手在井下抱柱子是没说的,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娘,却有些缩手缩脚。有人等不及,上得台去,拉起他的手,放到新娘腰里去了。他这才趁势把新娘抱住了。他抱得轻描淡写,就力度而言,与井下抱柱子差远了。你看人家新娘的表现,新郎刚抱住她之际,她伸嘴就在新郎腮帮子上亲了一口。台下一片叫好。但有人仍不满足,嚷道:“亲脸不算亲,要得美,嘴对嘴!”喧闹之声再度响起,对!对!

唐丽华往台上嗤了一下鼻子,说:“恶心!”

宋长玉赶紧顺着唐丽华的话说:“简直是一场闹剧。”

“宋长玉我告诉你吧,我爸跟我谈话了。一定是别人说了什么,传到我爸耳朵里去了。连咱俩一块儿去红煤厂观光的事儿我爸都知道了。那天咱又没碰上矿上的人,你要是不跟别人说,我爸怎么会知道呢!不就一块儿去看看风景嘛,有什么可说的呢!”

“丽华姐,您这么说真是有点冤枉我。您要是不相信我,我还能说什么呢!我的心要是能掏出来,现在就掏出来给您看。”

“我说过,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叫我姐,你怎么还叫,我看你的耳性有问题。一个人应该自重,还要学会尊重别人,到处乱说,对谁都没好处。好了,就这样吧。”唐丽华说罢,没有再给宋长玉说话的机会,丢下宋长玉就走了,回到小陈那里去了。她们没有再看婚礼上的表演,二人向餐厅外面走去。

宋长玉站在原地没有动,一时间像是失去了方向,不知该往哪里去。他头顶上方,原是一盏玉兰花苞型的壁灯,灯不但不亮了,灯罩也被人打破了,“花苞”只剩下半个。没了灯光的照耀,他站立的地方就显得比较暗淡,跟婚礼台上的五光十色形成强烈反差。仿佛与灯光的明暗关系相对应,短时间内,他的心理落差也很大。刚才还满怀欣喜,为唐矿长的善举感动的眼湿,这会儿却心情黯然,一头雾水。刚才的心情还如同阳光明媚,鲜花遍地,这会儿却如风雨袭来,两脚稀泥。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这样的心情,看别人的婚礼是不合适了,俱乐部里将要上演的大戏他也不想看了,在暗淡之处站了一会儿,他回了宿舍。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都不在,定是都去凑热闹了。矿上平时没什么热闹,好不容易把热闹盼来了,一来就是两个热闹,而且都是大热闹,谁不想凑一凑呢!回到宿舍,他把灯拉开,随即又拉灭,一头躺到床上去了。“我的娘哎,这是怎么了?”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,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声。听见自己的声音后,他觉得声音有些陌生,好像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。你跟别人说什么了吗?他在心里问自己,这次没有出声。没说过什么,真的没说过什么。他自己回答。比如他在红煤厂拥抱唐丽华那一幕,尽管他一想起来心潮就有些激荡,但他连半个字都没向别人提起过。至于去红煤厂,因他要跟杨师傅借自行车,才跟杨师傅透露了那么一点。杨师傅为人谨慎,对他一向不错,他相信杨师傅不会对别人说。那天从红煤厂回来,杨师傅问他碰见了什么人。他一说那些人的相貌,杨师傅马上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,并说那些人都是好人,不会乱说。那天杨师傅还跟他说,等他日后得了势,杨师傅没有更多的事求他帮忙,只请他把杨师傅的儿子转到矿上中学读书就行了,因为农村的教育质量实在太差。他答应了杨师傅,说他将来只要能说上话,一定帮杨师傅这个忙。有了这个话,他和杨师傅像是已达成了某种默契,杨师傅只会成他的事,不会败他的事。话说回来,就算杨师傅无意中说了他和唐丽华去红煤厂的事,这有什么呢,偷来的锣鼓打不得,正儿八经的男女往来,还怕别人知道吗!

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大概是餐厅里的结婚典礼散场了。宋长玉不想再跟孟东辉他们说话,马上脱掉衣服,盖上被子,脸朝里睡觉,装作已经睡着了。然而脚步声乱了一阵就听不到了,孟东辉、杨师傅和孔令安都没有回来,他们必是到俱乐部看戏去了。那个女演员太有名了,宋长玉在广播里听过她唱戏,在电视里也看过她唱戏,她高亢的唱腔如雷贯耳,久而久之,仿佛连她的名字也如雷贯耳。宋长玉也很想去听她唱戏,机会难得,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机会了。可他像是跟自己作对似的,不允许自己去。读书要有读书的心情,听戏要有听戏的心情,自己心里这么乱,哪有什么心思听戏呢!一睡解千愁,他闭上眼,想让自己睡着。等一觉醒来,再找个机会找唐丽华聊聊。可他脑子里锣鼓丁当,你一刀我一枪,比一台戏还嘈杂,怎么也静不下来。孟东辉是个说话嘴不把门的人,是不是孟东辉跟别人乱说了什么呢?可是,他想不出孟东辉有什么可说的,因为他几乎没有跟孟东辉说起过唐丽华。孟东辉好几次套他的话,想让他说说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。他对孟东辉保持着警觉,孟东辉刚提到一个唐字,他就打断孟东辉的话,把话题绕开了。就连那次在家属房里跟老乡们在一块儿喝酒,孟东辉和几个老乡借着酒劲,一再向他打听唐丽华的情况,打听唐丽华家里的情况,他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。他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够严的,还要他怎么样呢!

杨师傅和孟东辉在俱乐部看完戏回来了,宋长玉还没睡着。孟东辉把听到的戏议论了几句。从孟东辉的议论里,宋长玉知道了今晚唱的戏是《花木兰》。孟东辉说,这个戏净是瞎编的,一个大闺女在男人堆里十二年,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。花木兰的两个奶怎么办?撒尿怎么办?来月经怎么办?他要是和花木兰在一起,只要一闻花木兰身上的味儿,就能闻出花木兰是个女的。杨师傅问:“你知道了花木兰是个女的,会怎么样呢?”孟东辉说:“我先把她睡了再说。”杨师傅说:“人家花木兰替父从军,一心想着消灭敌人,你可好,老想跟人家睡觉,要是被元帅知道了,不把你斩了才怪。”孟东辉说:“只要能和花姑娘睡觉,斩我的头我也干。”杨师傅说:“你这种想法太臭了,如果都像你这种想法,国家早就完了。好了,不要胡说八道了,睡吧。”孟东辉一躺下,很快就响起鼾声。宋长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唐丽华跟他说话的口气。唐丽华露出了矿长女儿的真面目,拿出了小姐的脾气,说话时居高临下,带着一股子盛气,真让人难以接受。这没办法,人家毕竟是上等人,毕竟地位优越。而他的身份是那样卑微,地位是如此低下。说来说去,还是因为他和唐丽华不是一路人,从哪方面比,他都和唐丽华差得很远很远啊!他有些怀疑,自己的追求目标是不是定得太高了?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?

过了十二点,宋长玉迷迷糊糊刚要睡着,听见外面有人敲门。他以为孔令安丢了钥匙,叫人给他开门。孟东辉醒了,问:“谁?”

“我,小马。宋长玉在吗?”

宋长玉答在,问小马:“有事儿吗?”

“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?”

“没关系的,进来吧。”宋长玉趿拉着鞋,到门口开了门,拉开灯。

小马说:“我不进去了。唐矿长给队里打电话,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。”

宋长玉一惊,问:“现在就去吗?”

“现在就去。”

“ 唐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呢?我只是个工人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,你去了就知道了。你穿衣服吧,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。”

孟东辉从被窝里坐起来插话:“肯定是为他闺女的事儿。”

宋长玉对孟东辉说;“闭嘴!”说了这句很严厉的话,宋长玉打了一个寒战,身上突然哆嗦起来。他的哆嗦像是从内而外,心脏一抽抽,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来。他有这种哆嗦的毛病已经好长时间了,一听说当官的找他,他就禁不住哆嗦。别说唐矿长这么大的官,就连在老家有时跟村里的支部书记说话,他心里也要打一阵哆嗦。他多次骂自己没出息,说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,但怕官的毛病还是改不掉。由于紧张,他把袜子的脚后跟穿到脚面上去了,只得脱掉重穿。他对自己说,不要紧张,你一没偷,二没抢,什么错误都没犯,有什么可紧张的呢!趁穿袜子时,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劲掐了一下,哆嗦才止住了。

小马领他去见唐矿长。走在路上,他问小马:“这么晚了,唐矿长还没休息吗?”

“听说唐矿长精力充沛,每天都是下一两点之后才休息。你怎么样,最近又写稿子了吗?”

“最近没写,没抓到什么新闻题材。”

“你为啥不写写唐矿长呢,唐矿长为矿工当红娘,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嘛。”

“这样比较大的题材都是宣传科的人写。听说一些记者也来了,他们都是来抢新闻的。”

二人来到二层楼矿长门口,小马敲门,办公室里没人应声。小马喊唐矿长,里面仍无人答应。小马侧耳听了听,原来唐矿长在接电话,唐矿长说:“先把他的工作停下来,让他写检查。你就说是我的意见,我就不信治不了他。看他检查得怎么样,再决定怎么处理。你们的手腕也要硬一些,怕得罪人是不行的。”等唐矿长接完电话,小马才再接着敲门。唐矿长说:“进!”

小马推开门,对唐矿长说:“唐矿长您好,宋长玉来了。”

唐矿长正坐在像床板一样长的写字台后面翻看着报纸,他没有抬头,连眼皮也没抬一下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他手边当天的报纸有一叠,翻完一张,放在一边,再翻一张。

小马说:“唐矿长你们谈吧,我先回去了。”

唐矿长说:“可以。”

小马走后,唐矿长没有跟宋长玉说话,也没让宋长玉坐下来,在继续翻报纸。他像是翻到了一条可看几眼的消息,拿起报纸,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来。唐矿长的办公室很大,后面整面墙都是书架。书架上除了精装图书,还有金光闪闪的奖杯。写字台前面靠三面墙摆着三排沙发,每排沙发前都有一张玻璃茶几。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盆蟹爪莲,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,红艳的花朵正在开放。

宋长玉在门口站着,等唐矿长看完报纸跟他谈话。唐矿长无视他的存在,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。他已经预感到了,唐矿长找他,不会有什么好事。唐矿长找唐丽华谈过,现在轮到跟他谈了。在唐矿长的心目中,他可能比一张报纸还要轻,报纸尚值得看一眼,他连一张过时的报纸都不如。宋长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,一种类似本能的反抗情绪使他决不主动跟唐矿长说话。既然小马已跟唐矿长说过他是宋长玉,唐矿长有话只管说就是了。唐矿长不说话,他也不说话,看谁沉默过谁。唐洪涛是个男人,他也是个男人,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。如果说谁坚持不先开口说话就是胜利的话,在第一个回合,宋长玉竟取得了胜利。唐矿长问:“你怎么不说话?你叫什么名字?”唐矿长的眼睛仍看着报纸。

宋长玉还是不说话。直到唐矿长把报纸放下,看着他,他才说:“小马不是跟您说过了嘛,我叫宋长玉。”

“你老家是哪个县的?”

宋长玉说了是哪个县。

“你当农民轮换工多长时间了?”

“将近一年吧。”

“不要说将近,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。”

“十个月多一点。”

“十个月和一年,差得还很远嘛!年轻人一定要诚实,说话要诚实,办事也要诚实,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质问题。年轻人还要走正道,不要想着走捷径,更不要走旁门左道。你以为认识了某某人,通过走后门,拉关系,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,这是不可能的。要想有所进步,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,不能靠神仙皇帝,只能靠自己的努力。你明白吧?”

唐矿长不愧是矿长,几句话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。他以为他的用意用爱情包藏着,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来,不料包藏在唐丽华的父亲面前是无效的,唐洪涛轻轻一撕,就把包在外面的东西撕掉了。不过他决不会否认对唐丽华的爱,坚信自己是很爱唐丽华的,而唐丽华也喜欢他。他说:“唐矿长,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”

“年轻人,你又在撒谎。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,却说不明白,这就是撒谎。”

宋长玉否认自己撒谎,说:“我走得正,站得正,一直在走正道。我在采煤三队表现怎样,您可以找康队长调查。”

“你不要再纠缠唐丽华!”

宋长玉早就想到过,要和唐丽华交往,迟早会遇上唐洪涛这一关,这一关过不去,他和唐丽华的事就没什么戏。原来他寄希望于唐丽华,等时机再成熟些,希望由唐丽华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,并打通她爸爸这一关。现在这一关提前到来了,提前摆在宋长玉面前。而唐丽华一点都不负责任,刚看到一点关口,就止步不前,甚至有些退缩,把通关的繁重任务都推给了他。难关在前,宋长玉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。他不能临阵脱逃,一脱逃将前功尽弃,什么都完了。他必须迎难而上,向唐洪涛表明他的态度,让唐洪涛知道,他真的非常喜欢唐丽华。他说:“唐矿长,您不能这样说,我没有纠缠唐丽华。唐丽华人很好,很成熟,她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,我在向她学习。我们的交往是自觉自愿的,不存在谁纠缠谁的问题。”

“我明确告诉你,唐丽华已经有男朋友了,她的男朋友是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,名字叫元金年。”

“我不知道唐丽华有男朋友,我只知道唐丽华跟我说过,她没有男朋友。”

“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!”

宋长玉不说话,心里说,唐丽华有没有男朋友,唐丽华自己最有发言权,别人说了都不算。

“已经知道了唐丽华有男朋友,如果再追着唐丽华不放,就是不道德的,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。”

这就是宋长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矿长所说的话。唐矿长的态度再明确不过,就是反对和不允许他与唐丽华谈恋爱,要把他们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。唐矿长的门第观念也在话里透露出来,就因为他是农民轮换工,而不是正式工、干部,或是什么团的书记,唐矿长就阻止他和唐丽华谈恋爱。他不能屈服,他要力争。他说:“唐矿长,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,您不仅水平高,而且对矿工很有感情。您为大家发雨伞的事,我还写过报道。您刚才在婚礼上讲的那番话,我也很受感动。您说矿工是和平时期最可爱的人,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……”

唐矿长打断了他的话,说:“这是两码事,你不要混为一谈。”宋长玉的据理力争,大概让唐矿长感到这个年轻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,口气变得缓和些,说:“年轻人追求上进的途径有多种,关键要找准自己的位置,要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。唐丽华虽然拒绝了你的追求,但不等于你就没有前途了,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,这一点我可以保证。我这个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。好了,你回去吧。”

宋长玉一回到宿舍,孟东辉就醒过来了,问宋长玉:“唐矿长找你什么事儿?”

“没什么事儿。”宋长玉说。

“那就奇怪了,要是没什么事儿,一个大矿长,三更半夜里找你干什么?他为啥不找我呢?他是不是要提前给你转正?”

“哪有那样的好事儿!怎么,不跟你说你就睡不着吗?”

“我睡不着。”

“睡不着你就别睡!”

12、出事了(1)

宋长玉所开的那部溜子没出什么事,该开的时候,他开了,该停的时候,他停了,溜子的运行一切正常。溜子刚开时,溜子槽里是空的,溜子的链子是空转 。链子上的刮板刮在铁槽上哗啦哗啦响,好像在说,没意思,没意思。工作面里的炮响过之后,煤就通过溜子流了出来。这个矿的采煤方式还是炮采,井下一台割煤机都没有,不像唐矿长在文章里说的那样,已经实现了采煤和掘进机械化。所谓炮采,是用电煤钻在煤壁上打了深眼,装进炸药和雷管,利用爆炸的力量,把坚硬如石的煤壁轰开。煤壁一瓦解,大块小块的煤就落进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。负重的溜子不再喧哗 ,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气,又像在说,够意思,够意思。宋长玉在报上看到过一些诗歌,那些诗歌把溜子负重时的运煤状态比喻成流淌的乌金河,有的还比喻成一条乌龙。这些比喻,宋长玉都认为不尽意。他想找一个新的比喻,暂时还没找出来。此时,溜子运行的声音这么沉闷,他倒觉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,催着催着,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睁不动了。眼皮本身的重量并不重,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,在有鲜花和漂亮女孩子夺目的情况下,眼皮不知不觉就张扬起来,想合上都不那么容易。而在有些时候,眼皮却像有千斤重,万斤重,想抬一下就很难。昨天晚上,宋长玉没有睡好。从唐矿长那里回来,他还是睡不着。孟东辉说睡不着,却很快睡着了。他没说睡不着,脑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,怎么也睡不着。他脑子里的眼睛像是把唐洪涛看透了。唐洪涛嘴上说一套,做的又是一套。唐洪涛一边大讲欢迎姑娘们都爱矿工,一边把自己的女儿排除在外,坚决反对唐丽华爱矿工。什么是叶公好龙?唐洪涛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,唐洪涛就是名副其实的叶公,唐叶公。唐叶公既然也怕“龙”,他这条“龙”还就不走了,看看唐叶公到底能把他怎么样。由于瞌睡得厉害,他对瞌睡特别警惕。他担心一旦睡着,溜子万一出点事故就麻烦了。他对自己说,不许睡觉,你要是敢睡觉,我就找根棍子,把你的眼皮撑起来。如果撑起来还不行,我就用小刀把你的眼皮拉掉,让你的破眼皮永远合不上。可是不行,他的眼皮还是越来越沉。把他的眼皮往下拉的不仅有身体内部的原因,还有外部原因,比如井下夜色一样的黑暗,高于井上很多的空气压力,略嫌潮湿的温暖氛围,还有腐朽的坑木上生长的菌类植物散发出的带有少量毒素的气息,都对他的身体起着麻醉作用。他不敢坐着了,站起来在巷道里走动。后来他干脆找了一张锨,把从溜子里撒出来的煤铲回溜子上。班长从巷道里过,见他正往溜子里铲煤,连夸他干得好。下班后,他打算再给唐丽华写一封信,或直接找唐丽华谈谈。既然连唐丽华的爸爸都知道了他和唐丽华的事,他必须多做唐丽华的工作,和唐丽华加强团结。宋长玉学过一点哲学,知道矛盾无处不在。比如他、唐丽华、唐洪涛三人之间,就构成了三组矛盾:他和唐丽华的矛盾;唐丽华和唐洪涛的矛盾;唐洪涛和他的矛盾。按照矛盾分析法,如果两组以上矛盾的话,必有一组是主要矛盾,其它是次要矛盾。那么他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?他不认为他和唐洪涛的矛盾是主要矛盾。只要他和唐丽华的矛盾解决了,正如伟人所讲,其它矛盾就会迎刃而解。撇开有关矛盾论的哲学,说得生活化一些,只要他把唐丽华抓住,只要唐丽华真心跟他好,死心塌地的跟他好,义无返顾的跟他走,其他任何人的干涉都是扯淡,不等于零也差不多。从唐洪涛亲自找他谈话来看,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已打下了一定的基础,或者说唐丽华对他已产生了一定的感情。不然的话,唐洪涛只跟唐丽华谈话就可以了。定是因为他们父女俩谈得效果不好,没有完全达成一致,唐洪涛才又找他谈话,向他施加压力。这样的分析,使他对争取唐丽华又坚定了信心。唐洪涛在拉唐丽华,他也要拉,看谁拉过谁。溜子里的煤渐渐稀薄,渐渐变成空溜子在运转。这表明,工作面放过两茬炮之后,柱子支上了,天顶打好了,煤清理干净了,这一班的活干完了。上部溜子的司机给宋长玉打了一个长铃,又晃晃矿灯,用信号告诉宋长玉,溜子可以停机了。宋长玉接过信号,及时按下了停机钮。这就是说,尽管宋长玉困得嘀哩当啷,这一班他没有睡觉。溜子没有断链,更没有把溜子槽掀起来,他安全完成了当班任务。

事情出在没事儿了之后。

当班的工友都从工作面出来了,盔歪甲斜地坐在或半躺在下面的巷道里。清风在召唤,晚霞在召唤,澡塘在召唤,食堂在召唤,但他们暂时还不能走,因为接班的人还没来。一天三班倒,零点班是早班,八点班是中班,下午四点班就是晚班。宋长玉上的这个班是中班。中班的人必须等上晚班的接住班才能走,同样的,上中班的全班人马必须向上晚班的人交了班才能走。煤矿安全操作规程在有关交接班的条款上有明确规定,要手交手,口交口,交不清,不能走。可是,上晚班的人没有按时接班。中班的人开始骂娘,骂晚班的人是不是吃奶还没吃饱呢,为啥还不来。还有人把晚班的人骂成孙子,重孙子,重得不能再重的孙子。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,仍不见上晚班的孙子们露面。性急的人如孟东辉之流等不及了,他们嚷着,走,走,管他个丈人呢!怎么,他们到半夜不来,我们难道还要等到半夜再下班!嚷归嚷,他们并不敢真走。兵有头,将有主,他们的头儿是班长,班长不发话,谁都不敢走。不听班长发话,有人开始说风凉话:“日他姐,咱们别走了,干脆打连班算了,唐矿长要是知道了,说不定又来给咱送肉包子。”有人接话:“你想肉包子,肉包子不想你,唐矿长的肉包子留着打狗呢,不会再给你吃了!”

说到唐矿长之前,工友们都看着班长。一提到唐矿长,工友们的目光有所转移,不声不响地转移到宋长玉身上去了,连班长的目光也停在宋长玉身上。这种转移是相当微妙的,所谓心理暗示也是这个意思。工友们私下里都知道了,宋长玉和唐丽华在谈恋爱。有人甚至传言,宋长玉和唐丽华已经亲过嘴儿了,已经有那种事儿了。还有人打听到了原因,说唐丽华为什么会爱上宋长玉呢,因为宋长玉有一个表哥在北京煤炭报社当副总编,在不久的将来,说不定宋长玉会带着唐丽华一块儿调到北京去。因宋长玉和唐丽华有了这层关系,自然的,宋长玉就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,唐矿长就是宋长玉未来的老丈人。有“女婿”在眼前,提到“老丈人”时就得讲点分寸。班长不光看着宋长玉,还问:“长玉,你看呢?”

后来的事实证明,工友们和班长对宋长玉的高看一眼,把宋长玉给害了。可当时宋长玉的头蒙蒙的,根本料不到他的话会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。大家都看着他,激起了他的虚荣之心,使他多多少少产生了自负,说得再不好听一点,在那一瞬间,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,于是他说:“他们不按时接班,违反规定的首先是他们。”他的话音刚落,巷道里就响起一片附和声。

班长说:“既然长玉说了是他们先违反了规定,那就走吧。”

班长这样说话,等于把责任推给了宋长玉,宋长玉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。可他的话如一盆水泼在地上,已经收不回来。因为工友们已经走了,每个人都走得很快,跟小跑差不多,谁想把他们喊回来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他们每天都是这样,上班走得都不快,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。下班时就不一样了,他们觉得这一班终于熬到头了,像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,都急于脱离井下。打个比方,他们晚走一会儿,好像就要被老虎吃掉似的,急于下班的心情,仿佛有老虎在后面追着屁股。有人耐心不够,熬不到下班时间,每天都有人提前升井。矿上安监科的安监人员躲在井底暗处,每天都能抓到一两个提前升井的,一抓到就要罚款。可第二天仍有人提前升井。宋长玉他们这个班的人不算提前升井,安监科的人不知道他们没向晚班的人交班,不会阻拦他们升井。如果整个晚班的生产过程是安全的,不出什么事故,没有按规定交班的事也就过去了。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,虽然没有在工作面实现黑脸交班给白脸,因下一班没出什么事,谁都不再计较。工作面没遇到断层,压力也不大,宋长玉估计不会出什么事。加上宋长玉心里也有事,接班的人老不来,他也有些着急。他打算上井后去找唐丽华,跟唐丽华沟通一下思想,安慰安慰唐丽华。

然而工作面发生事故了!

事故不大,一个采煤场子冒了顶,把一个农民轮换工埋在了下面。工友们把他扒出来,他还活着,喊他,他还能说话,他说的是“没事儿”。有惊无险,总算没有发生死亡事故。然而当工友们要把他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缓神休息时,一动他的腿,他有些龇牙咧嘴,说疼,疼。一个工友把他的深筒胶靴脱下来,一看他的一条小腿向下耷拉着,耷拉处鼓着一个包,包是硬的,一摸有些硌手。坏了,他的小腿骨折了,鼓起的包是断了的骨头茬子戗起来的。电话打到井上,井上的救护车叫了起来。人们很难说清救护车的叫声是什么样的语言内容,有人说它叫的是“妈呀,妈呀”,有人说它叫的是“疼啊,疼啊”,还有人说它叫的是“闪开,闪开”,反正救护车的叫声很难听,人们一听就知道井下出事了,头皮就有些发麻。救护车的叫声除了穿透力很好,还有着广泛的宣传效应,人们不管在矿上的哪个角落,只要救护车一响,人人都能听到。正做饭的掉了勺子,正吃饭的放下筷子,正看电视的也不看了,纷纷出来打听,出什么事儿了?救护车从南井响到北山,医生给伤员一检查,说骨折部位离膝盖太近了,矿医院处理不了,建议立即把伤员送到矿务局总医院去。救护车难听的叫声再度响起,一路呼啸着向矿务局方向驶去。在救护车上,需要有医生和护士对伤员进行照顾,唐丽华跟车到总医院去了。

骨折是重伤,事故的性质为重伤事故,有了重伤事故,就要追查和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。开事故分析会时,矿上的安监科科长、生产科科长,以及康队长和两个班的班长都参加了。晚班的班长说,中班留下了不安全隐患,才导致冒顶。中班的人没向他们交班,就下班了。中班的班长否认留下了什么不安全隐患,但他不得不承认,他们的确没向晚班的人在工作面交班。中班的班长也有理由,他借用宋长玉的话,说晚班的人不按时接班,责任首先应由晚班的人承担。掰扯来,掰扯去,就把宋长玉牵扯到了。中班的班长说,宋长玉一发话,工人们呼呼啦啦就走了,拦都拦不住。按这个说法,没有交班的责任应由宋长玉负。安监科长问:“宋长玉是谁?”中班的班长说:“听说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。”“唐矿长的女婿?我怎么没听说过?”他问生产科的科长听说过没有,生产科的科长也说没听说过。两个科长都看着康队长,想必耳听八方的康队长一定听说过。康队长笑了,说:“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,我又不是唐矿长的女婿。我倒是想当唐矿长的女婿呢,我怕唐矿长抽我的嘴巴子。至于宋长玉是不是唐矿长的女婿,你们最好去问医院那个姓唐的护士,她应该最清楚。”康队长向中班的班长招招手,说:“你出来一下。”在门外,康队长问他:“宋长玉真说过那样的话吗,你不是把责任往小宋身上推吧?”班长说:“绝对说过,你要不信,我可以和宋长玉对质,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,我怎么敢平白无故诬赖他。”康队长说:“你不要随便说宋长玉是唐矿长的女婿,你以为当矿长的女婿是那么容易的。小宋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,依我看他的前途还玄着呢!”

在商量提出对责任人的处理意见时,康队长让两个班长都离开了会议室,他说:“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,是我对工人的安全教育抓得不够,要处分就处分我康骆驼吧。”两个科长都不同意,说如果按康队长的逻辑,他们两个要受处分,唐矿长也要受处分。责任该是谁的,就是谁的,不能扫帚打枣,乱打一气。他们认为,两个班长,还有宋长玉,都要负一定的责任。他们再次问康队长,宋长玉跟唐矿长到底有没有关系。康队长说:“有那么点意思。”既然如此,不看僧面看佛面,对宋长玉的处分就适当轻点,只对他提出批评教育就算了。处罚条件规定,重伤事故的责任人还要课以二百元以上的罚款。他们建议,两个班长每人罚款一百元,对宋长玉免于罚款。

处罚意见要报给唐矿长审批,唐矿长批了同意,处罚才能正式形成决定,才能立即生效。安监科科长把书面意见送到唐矿长那里去了,唐矿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,他一眼就看见了宋长玉的名字。唐矿长是长眉,眉一皱,长眉就往一块聚拢,使眉毛显得格外密集,格外浓黑。好比眉毛就是他的队伍,一遇情况,他眉头一皱,“队伍”迅速集结。

科长免不了对矿长察颜观色,见矿长集结在一起的眉毛老也不松开,揣摸矿长可能不高兴了,他们不该把宋长玉的名字也报上来。于是科长咳了咳喉咙说:“唐矿长您看,意见中不提您亲戚的名字也可以,他本来就没什么责任。”

“什么亲戚?”

“我听说……”

“听说什么,不要听风就是雨!你们报上来的处理意见轻描淡写嘛,迁就嘛,姑息嘛!这怎么能起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呢!把材料拿回去,你们重新研究,重新上报。我建议:两个班长要全矿通报批评,矿广播站连续把通报广播三次,每人处以三百元罚款;对宋长玉解除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,永不录用!”

安监科科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这这这的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

唐矿长从写字台上的大理石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,干脆把他的建议作为一锤定音的批示批在材料的天头处了,并签上了他的名字。他把材料还给科长,说:“就这么办!”